柳傥的目光在柳庆芸身上停留许久,那审视般的端详让庆芸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。
她那双含着不安的眼眸静静回望着父亲,似乎在等待他开口。
其实柳傥早已记不清这个女儿从前的模样了,但眼前这个纤细得几乎透明的身影,确实瘦弱得令人心惊。
茶盏中的热气渐渐散去,柳傥饮尽最后一口茶水,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。“你的身子......可还安好?”他斟酌着词句问道。
柳庆芸指尖微颤,她自然明白父亲话中深意。“回父亲,还好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。
柳傥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,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,终于转入正题:“今日唤你来,是要告诉你,辅政王已在御前认下这孩子,皇上与太后已下旨赐婚,明日圣旨便会送达。”
“哐当——”柳庆芸猛地站起,桌上茶水也被带翻在地。
她脸色煞白,纤瘦的身子晃了晃,仿佛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。
那个男人...竟是当朝亲王?
她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微凸的小腹,指尖传来的弧度让她瞳孔骤然紧缩。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交织着难以置信与恍惚,唇瓣微微开合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命运竟与她开了这般荒唐的玩笑。
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的结局,唯独这一种,她从未敢想。
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,在这朱门绣户里,权势就是改写生死簿的判官笔。
只因为腹中骨肉流淌着的是亲王血脉,那些本该勒在她脖颈上的白绫,那些浸透闺阁的血泪规矩,忽然都化作了锦缎绫罗。
“真是讽刺啊...”她在心底冷笑。若那人是布衣白丁,此刻怕早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。
哪还有什么母凭子贵的造化,不过是乱葬岗又多具无名尸首罢了。
柳傥却皱眉看着女儿失态的模样,茶盏重重磕在案上,心头涌上不满: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,一丁点风浪就惊惶至此。
可柳傥哪里知道,柳庆芸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,命运将她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,而这荒唐的转折竟然是这孩子乃皇亲贵胄血脉,让她们全部的人都有了活下来的资格。
在柳傥锐利如刀的目光下,柳庆芸缓缓垂下眼睫,将翻涌的情绪一寸寸压回心底。
那些震惊、苦涩,连同说不出口的悲凉,都被她生生咽下,化作唇边一抹顺从的弧度。
她重新落座,指尖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。
柳傥见她坐定,这才冷哼一声,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知道为何多关你一夜?”
柳庆芸抬眸,心里不解地想着:原来父亲是多关了她一晚的呀?她眼中带着茫然,轻轻摇头表示不知。
柳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,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:“罚你辱没门风,只是其一。”他顿了顿,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,“其二,是要你记住——柳家与你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”
“往后,无论你是飞上枝头,还是跌进泥里,都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。”他的语气渐渐凌厉,“若惹了祸事,柳家不会替你担着;若过得不如意,也别想着回来哭诉——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。”
话锋一转,他的眼神又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:“可若是得了富贵…”
他眼风又轻扫过她的小腹继续道:“也不可忘记了家族对你的养育和培养之恩,可懂?”
柳庆芸听完心头却骤然一冷,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肉。
是了!在他们所有人眼中,自己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物件罢了。
何曾有人在意过她要嫁的是人是鬼?
何曾关心过她往后余生是蜜里调油还是黄连自咽?
要紧的不过是快些将她打发出去,若过得不好,那便是她自作自受,与柳家毫无干系,更不许牵连半分。
若侥幸过得好?呵~还得该感恩戴德地记着,要提携这个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情的家族,荒唐!简直滑天下之大稽!
柳庆芸缓缓抬眸,眼中燃着两簇幽火,声音却平静得可怕:“父亲当真以为,这是女儿自己选的路?”她忽然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淬着冰渣:“在您眼里,横竖我这个女儿已经是废了,不如就当一回牺牲品?若侥幸攀了高枝,便要带着整个家族鸡犬升天;若跌落泥潭,我就活该独自咽下这苦果?”
她无奈地摇着头:“这当真是我自己选的路吗?我有选择的余地吗?您可曾有担忧过我半分,你有问过我到底经历了什么…我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...”话音未落,一记耳光挟着风声狠狠掴来。
“啪!”
清脆的掌掴声在厅内炸响。柳庆芸偏着头,一缕青丝垂落,遮住了她瞬间红肿的脸颊。唇角渗出一丝猩红,她却恍若未觉,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她咬紧牙关,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,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。
柳傥猛地站起身,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,瓷杯“啪”地摔碎在地,溅开的茶水如泼墨般洇湿了地毯。他额角青筋暴起,怒极反笑:“这路不是你选的?难道是为父逼你选的?你祖母给你铺的锦绣前程,你不走啊!偏要学那等下作勾当——”他嗓音陡然拔高,近乎嘶哑,“跟你娘一个样!蠢得无可救药!”他越说越怒,声音几乎撕裂,“侯府养你十几年,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?你知不知道,你爹我是怎么在大殿上,低声下气求人娶你的?这张老脸......都叫你给丢尽了!”
柳庆芸缓缓抬起脸,嘴角噙着一抹凄然的笑,眼底却凝着寒霜。她嗓音低哑,字字如刀:“父亲何必自欺欺人?您心里比谁都清楚,这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罢了。”她抬起发红的眼眶,声音微微发颤,“您当真...是为我求的?不是为了您那点盘算?”
“啪!”一记清脆的耳光再次落在柳庆芸的脸颊上,与方才那一巴掌分毫不差地重叠在同一个位置。
火辣辣的痛感在肌肤上蔓延,她却反常地没有瑟缩。
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,最终以她挨了两记耳光告终。若是往日,她早在柳傥的威压下战战兢兢地认错了。
可今日不同——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,似乎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。
柳庆芸抬手轻抚微微发烫的脸颊,指尖触到肌肤上残留的灼热。
她忽然想笑,笑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,此刻狰狞的面容下藏着怎样虚伪的灵魂。
“你还能拿我怎样呢?”这个念头在她心底疯长。
她下意识护住平坦的小腹,那里正孕育着最坚固的盾牌。在这个宅院里,她终于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——若她有个三长两短,他父亲恐怕也是无法交差的吧!